电影《一代宗师》中的宫二小姐说，习武有3个阶段：见自己，见天地，见众生。此言何其精妙，完全也可用来描摹旅途中人心境的变化。旅行如冒险。人暂时离开常驻之地，来到异国他乡，往往会收获短暂的脱轨之快感，尤其是卸下面具和心防，或可照见被世事蒙蔽的初心，以及那個久违的一度迷失的自我。紧跟着，生命的质地随地缘的不同而得以扩充，所谓“心随境生”──在沙漠见到蛮荒，在水乡见到灵动，茫茫天地间，你足以瞥见虚无和永恒。而在旅途中又会遇见形形色色的陌生人，你来到他们的领地，购买他们的商品，接受他们的服务，与他们穿梭交织、同吃同住。最重要的是，你像一个读者，翻阅、浏览他们的生活常态，与他们的生命高度重叠。
位于西域之极的帕米尔高原，这里的“天地”才是大写的“天地”，这里有足够广袤的空间能把促狭的人心无限地撑满、扩张至无穷大，从而使之变得强大、饱满且坚韧。也只有这里多样的风土人情，才能为踏足这里的外人提供世间最为荡气回肠的体验。关于生命的认知便是如此奇妙，当你见识过无穷“大”，那么世间万事万物在你眼里，就会相对变得无穷“小”，你自然也会变得豁然开朗。在帕米尔高原，无限接近极纯的蓝天，仿佛被赋予了更多的神性，让人从身体到灵魂，自然地就变得更轻盈、飘逸起来。
《帕米尔之心》的诸位行者和摄影师忠实地再现了这片苦寒之地上最让人震撼、感动的现象：在贫瘠、艰难、荒芜、严酷的自然环境里，生活在这里的人们，不管是土著，还是驻扎在这里的外来务工人员和军人，都展现出极为坚韧的生命力。他们哪怕生于清贫，内心也无比肥沃、饱满，营造出一种浪漫又残酷的诗意。这个“心”不仅是指五大山脉收拢于帕米尔高原的地域核心，也是指这些在此地生活的人澄澈、强大、顽强的“心”。他们在这里安营扎寨，因地制宜地创造出“转场”这种游牧方式，制作出鹰笛，鸣奏内心的孤独，对太阳、火、大山表现出独特的痴迷和崇拜……在艰苦的生存环境里，这里的人却显得格外从容不迫、潇洒不羁、随遇而安、知足常乐。我想，能把贫苦过出幸福滋味的，都堪称地道的“生活艺术家”。
这里并不是亲而不近、近而不得的人间秘境，也不完全是文艺青年的精神家园，相反，它具有强大的物质性。令人生畏的海拔高度、独特的生存环境和遥远的距离，让帕米尔高原成为一个相对独立的、保存完整的自然和社会系统。在这里，人与自然、人与人之间保持着亲昵、原初、至纯至真的依存关系。可以这么说，人类生活的痕迹在这里是深刻、清晰、隆重、盛大且多元的，只须稍加着墨，便能写就史诗般的篇章。
在这片神奇的高原上，即便是并肩的两座山峰，但他们的质地与风化方式大相径庭，甚至在同一座山上，山峰与山谷的风景、地貌、气候、植被也不一样。在这里，你能感受到另一种生命尺度、精神高度，看见丰富多彩的“多样性”和粗砺的生活质感。你还可以跟随玄奘、马可·波罗等人的足迹，让稠浓的古意时不时地在胸间荡涤。更重要的是，从中国的大部分地区出发，前往这片荒凉之地都要经历山高水长。恰好是去路足够长，才让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卸下浓妆，彻彻底底地敞开眼界和心胸，重整衣装和心境。
既然名为“心”，帕米尔高原就始终焕发着勃勃生机，进行着声势浩大的“新陈代谢”和“能量交换”──沿着千百年来客商、僧侣、军人铺就的丝绸之路等“血管”，亚洲各地区的技艺、文化和文明在这里融汇。跟自由之心、放荡之心、执着之心等词中的“心”一样，帕米尔之“心”也不仅仅是指泵血的器官，还是思想、心绪、情感等的代名词。因五条山脉的屏阻，使得这里愈发像一片与世隔绝的净土。千百年来，宏大的历史和文化在这里不受入侵地沉淀、发酵。所以，在这里游览，哪怕只是过客，也能生成如吐鲁番葡萄美酒一般醇美的心怀，不醉不归。第一杯敬自己，第二杯敬天地，第三杯敬众生。
（摘自《生活周刊》2018年1月30日）